“恕在下唐突,来此地是为帮你,也为帮我自己。”师惟尘嘴上噙着的笑,温雅和美,毫无攻击性,反叫人舒心。
语落,他指尖的血花散开,在姬洛额间裂为五瓣。姬洛抬眼与他对视,眼中恍然生出凄迷与混沌——
“山中有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君见有狂人。”师惟尘一字一句道,“此诗君可曾听过?”
“……好像……听过。”
“诗作为谁?”
“不知……”姬洛迟疑,眼中流光一逝,“我?”
“作诗为谁?”
“……他……他是谁?”
混沌里似乎有人生出一只手,狠狠攫住埋在意识深处的记忆,想要如寓言中揠苗的农人一般,将它奋力撅起。姬洛想到杜若和芝兰,忽然十分伤感,曾经有人也手植过一片花海,在一处碧水白雾环绕的地方。
花是杜若,人如芝兰。
姬洛疲惫地闭上眼睛,又听到了曾经那个出没于脑海的声音——
“喂,听说你最近一直在翻看《洪范》和《甘誓》,怎么啊,要研究五行?这有什么好看的,西周五材学说时兴,早就被前人吃透了!不如跟我一起琢磨天象星学?”都说食不言寝不语,说话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将嘴里塞满吃食,说话含糊不已。
另一人平静而论:“学无止境。五势虽简,大道亦至简。”
“那……你把手札借我看看,我给你参详参详,天星对地势,说不定能给你些点拨。”伸手去讨。
“不借,你这人没收拾,转手的东西多半消失得无踪无影。”
“诶!我不白白占你便宜,就看一眼。不若我赋诗一首赠你,作为交换如何?”
对方犹豫:“唔,你且先吟来听听。”
声音戛然而止,姬洛手腕脱力,决明剑落进花丛,只听他将师惟尘方才念过的诗句又复述了一遍:“山中有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君见有狂人。”
“杜若,幽草,言君,玉人。”
师惟尘两鬓冷汗涔涔,他顾不得挥袖擦拭,也没那个机会,在姬洛颂出这八字之后,他胸腔丹田如星陨于海,震起滔天浊浪,七窍隐隐有血色渗出。
他蓄力将剑指往下压,紧紧贴住姬洛额上的神门穴,口中呼喝一声,不敢分神:“睁眼,我是谁?”
姬洛并未如约睁眼:“你不是他。”
四面箫声顿起,如泣如诉,师惟尘再一声叩问:“我不是谁?”
只听得嗤笑一声,落入花海中的决明剑飞至主人身前,姬洛骤然睁眼,双眸灿若天上星河:“你不是曲言君!”随着他的话音,剑鸣长啸,弹指一挥间,以他为心,八荒皆是剑气,剑下寸草不生。
紫箫寂寞,骤然开裂,顺着吹孔一路皲裂至单管底部,师惟尘不敌,捂着心胸,半跪在地,呕出一口热血:“帝师阁的‘涤荡浮尘咒’我已修得至臻化境,怎么可能失手!难道……难道你失忆并非因为气血岔行,走火入魔?”
肝胆俱痛,师惟尘手捧咯血,深深看了一眼拄剑跪地的姬洛,转身隐没于花海。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道白影抱琴而来。
姬洛此刻为刀兵之气所护,白影不敢近身,于两丈外趺坐静候,等他自己醒来:“剑有剑意,人有剑心,时不待我,人不待我。”
姬洛恢复神智,就听见耳边有人聒噪,抬头一瞧,忍不住上挑飞眉入鬓:“师昂,你怎么在这儿?”
师昂收琴,轻功一展,飞退到树梢上,姬洛随即追去,在他身旁落座。高空视野开阔,两人足有独拥皎月之感。
“刚才……是你?”
姬洛指说地上剑痕,师昂却反问:“刚才你看到了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故人,”残留的情绪宛如暗夜里的飞尘,看不见,却又实打实存在。姬洛不愿赘述,又把话题拨了回去,“你怎么进来的?不会是追着我来的吧?”
师昂睨了一眼:“脸真大。”
姬洛默了一瞬,听师昂话意,既然不是他出手干预,那击退师惟尘的人必然是自己,可是现下回想,却只余那首诗和只影阑珊,细节却竟回想不起。不过左右都是帝师阁的人,正主走了,白白来送消息的可还在。
于是,他“呵”了一声,揶揄反击:“哟,还有你追不上的人?”
师昂实际上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主,唇枪舌剑怎肯落下风,当即反唇相讥:“姬洛,我以为以你的才智至少能在秦国混个一官半职,没想到你混成这个鬼样子?”
“什么鬼样子?”姬洛凑近,狐疑相看。
师昂往后方尖梢上挪了挪,抱臂回视,似笑非笑:“你别离我太近,我会忍不住怀疑你心思不纯。”
姬洛忽然明白过来,定是王猛借他之手让慕容冲外放东阳的事情传了出去,担了祸水宠名不说,只怕江湖编排他的话本子已传遍了九州。
果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姬洛话锋一转,嘻嘻笑道:“你到底是来追谁的?”
“来追一个聋子。”
“真是聋子?”姬洛仔细回想两人交手时的情景,那人确实一直未曾言语,倒是之后相对,可读唇语。听师昂这么一说,他反倒拿不准了,一拍脑袋,不再兜圈子,“哎呀,我想起来了,我看到的不是故人,或许是你大师兄,看来是命中注定要在你们帝师阁的功夫上失手,认栽!认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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