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瘦马,停停走走,这一日悠悠前行,进了金陵地界。
停下驴车,无情下得车来,看着官道路旁矗立着的界石,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是她的家乡,是她成长的地方,多少笑与泪,分别与重逢,都在这里上演。一别经年,她回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情形。
“小月……”近乡情怯可是?段怫想说什么,终是化成一声叹息。
无情倒笑了,回过头来,看着三人。
“我前次回来,是在去年冬至,晓和罗陪着我,回来祭祖。去一品居吃饭的时候,老许还在一品居里说书。想不到一年不到的光景,已经物事两非,连老许,都已经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不知所踪。而我……”无情看见三人极力掩饰的哀伤,粉舌一吐,“也换了三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当跟班,算不算得是更上一层楼呢?”
“若你喜欢,只怕皇帝老子都肯跟着你走。”段怫玩笑,说完,众人却是一阵默然。
是啊,若她喜欢,皇帝老子,只怕都肯跟她走。
“呵呵,那可不好,岂不是要落一个祸国妖姬的骂名?还是不要的好。”无情笑了一笑,笑声如雪落,那么轻,落在心上,却把心都融化了。“有你们三人陪我辗转奔波,已经是我的罪过了。”
“那你要如何请罪?”段怫接口问,把刚才那阵默然揭过去。
“请三位大侠去一品居喝一壶好酒如何?”
“可以喝酒,但不可以过量。”青衣毒尊适时地煞风景。
“六儿最坏,总泼冷水。”无情几乎要顿足。一品居的酒,是金陵城里,除出月冷山庄和襄王府最好的。想到月冷山庄与襄王府,无情心下不禁一阵黯然。总算冉惟与司空脱身而去,不枉她一番计量。
“他们都宠着你,总要有人拿着棒子敲打你一下。反正已经被你恨了,也不差这一回。”青衣毒尊笑着说。那笑容之下的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
“六儿!”无情看着青衣毒尊,却无可反驳,
“我们赶路罢,若错过宿头,就要露宿野外了。如今夜冷,对身体不好。”沈幽爵出言,以免时间耽搁太久。
无情朝青衣毒尊皱了皱鼻子,转身上车去了。
上得车来,落下车帘后,无情脸上俏皮的表情,一点点褪去,只余下满眼的无奈。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体,他们也知道。只是,他们不想她难过,尽力让她高兴,约好了般,有人哄她,有人气她,有人在中间当和事佬。
他们,原都是江湖上振臂一呼,可以引得万人响应的英雄呵,却为了她,甘心当马夫随从,插科打诨,只为博她一笑。
可是她,已经,去日无多。
墨慎加在她身上的虞美人的总量,足以教三五个内功不够深厚的人当场暴毙,她没有死,是因为当日她身上尚有悬丝蛊,牵制了虞美人。如今悬丝蛊既去,那虞美人毒已入了五脏六肺,不过是在拖时日罢了。
她清楚,他们一样清楚。
她不想教他们看见她最后的死状,她只想纵马江湖,快意逍遥,待支撑不住了,便找一处无人山林,搭一间茅庐,每日坐看云起,静静迎接死亡来临。
可是,他们要陪着她。
她今生,却已无力偿还这些情义。
而来世,今生苦,如何还要来世?
到了宿头,在乡野小栈要了四间客房,他们把无情安置在中间,三人住在左右房里,保护无情。
到了半夜,段怫与沈幽爵内力深厚,几乎同时听见响动,连衣服也顾不得披,便趿履飞身出房。
院中的景象,竟叫两人痴立无语。
乡村野店,本就过客稀少,店里的老板伙计早已经熄灯歇下。客栈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水映月月照人。
无情就穿着一身中衣站在月色之下,秋山风劲,吹得她衣袂猎猎做响,长发翻飞。她仰面站在月光中,仿佛沐浴在一片银色的世界里,手里执着一根金黄色的麦秸。
初时只是静立着,似欲乘风而去,倏忽便如青云微动,手中麦秸一挑,舞了起来。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凌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这原是宋朝大词人柳永一首描写羁旅行役的词,景色尤为凄凉,意境幽愁。可是无情以麦秸为剑,舞动间却洒脱不羁,轻灵雅达。手中的那节麦秸,竟然丝毫不逊于当年她手里的一柄柔光软剑。在月色下,白衣乌发,赤足翩跹,直似仙人落下凡尘。
沈幽爵痴立片刻,忽然抽出腰间天蚕银丝腰带,一点足尖,飞入那片月色中。
一根麦秸,一条腰带,金黄银白,交织辉映,剑招珠联璧合,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段怫在一旁抚掌长吟。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绿,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离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烹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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