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岑远宁坐在沙发上，左侧宽大的落地窗外的阳光被繁茂的绿树挡了一半，降落在屋内的光线已经柔和了很多。
岑远宁低头看地毯，和小时候的一样，肉眼可见地旧了一些，岑刻某种程度上是个念旧的人……吗？
他的房间里也有一块差不多的，不过后来被他收到柜子里了，那是贺凝在他们蜜月旅行时买的，小的时候贺凝对他说过那个小岛，黑色沙滩，阳光，海水，夏天。贺凝一见到那个摊子的手工艺品就喜欢得不得了，于是摊子上仅剩的四块编制地毯都被买了下来，摊主是个和善的老婆婆，见状又送了好几个小玩意给她。
贺凝是享受那次蜜月旅行的，他知道。因为贺凝在之后的那几年里，无数次对他分享过那个海岛的点点滴滴。她在对岑远宁复述的同时也是在给自己洗脑，看，还有那么多美好的糖衣，何必咬开里面酸涩难忍的内馅呢。
岑刻没有坐着，而是在书架前找着什么，岑远宁一言不发地等候。
最后岑刻终于找到了，他把一张纸放到岑远宁面前的桌上，那张纸已经泛黄发皱了，看样子距离它产生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岑远宁视力很好，他没有把纸拿起来就看到了上面的字，是贺凝的体检报告。
他扫了一眼开头，就说：“给我看这个干什么，我——”
后面几个字“已经知道她是Alpha”被吞下，这不是一份普通体检报告，上面写着，怀孕五周。
岑远宁再回去看了一眼报告时间，是他七岁那年。
但他面色还是如常，把纸推了过去：“她是Alpha，她走的时候怀孕了，我当时就知道。”
一天到晚和贺凝待在一起的人毕竟是岑远宁，并不是岑刻。岑刻经常出差，一出就是十天半个月，所以他并不知道贺凝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摸着自己的肚子说不要怕，妈妈会带你离开这里。
还有两个月就要过七岁生日的岑远宁只是半夜起来上个厕所，就意外得知了自己可能要有一个妹妹或弟弟，他轻手轻脚地离开那条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思考贺凝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带你”，不是“带你们”。就算只有六岁多，岑远宁也分辨得出这两个表达的不同。
所以这个弟弟或妹妹，不会和我一起住吗？岑远宁想。他没有想过贺凝会走，他知道在岑刻几近变态的控制欲下贺凝无处可去。
可是我也不想住在这里，岑远宁又想，但，如果妈妈在这，他还是在这里好了。
不过，为什么这个弟弟或妹妹要离开这里呢？岑远宁后来的一天听到了答案，那天贺凝很小声地说：“别怕，你不会变成岑刻那样的。”
房间里没有人，妈妈就是在和肚子说话了。
岑远宁还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门，像一个熟练的间谍。他很冷静地想：原来是因为岑刻。
他竟然很快地接受了这一点，贺凝并不那么喜欢他，也不想带他离开这里，原因是他像岑刻，而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因为还不像，所以可以走掉。
他知道自己像岑刻，无论是从总体五官还是气质上，许多人都这样说过，不过是以夸赞吹捧的语气对着岑刻说的。
贺凝有时候也会看着他开始恍惚，她会摸着岑远宁的脸，用很轻很惋惜的方式，说：“你好像他。”
但那时候的岑远宁分辨不出这个句子里的情感成分，现在懂了。
快七岁的岑远宁在那个夜晚接受了一些小孩子本不该接受的事实，然后像忘了这些一样生活了下去。
直到生日那晚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说要带那个孩子走，是她自己也走。
后来的很多年他都会想，如果贺凝带着那个孩子在不知名的地方生活，应该会觉得快乐，因为她能拥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完全不像岑刻的孩子。
但岑远宁永远地失去了一位母亲，尽管是可能并不那么爱他的，母亲。
“但是你不知道，她已经去世了吧？”岑刻问他，打断了他电影回放般的回忆。
“没有证据。”岑远宁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什么是证据呢，我亲眼看到她因为难产死了，一尸两命。”岑刻叹了口气，坐在他面前的位置上，“不要恨她，你可以恨我。”
岑远宁沉默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树叶在晃。
“我一直没有和你说明的原因是，我不希望她在你的印象里，是个为了另一个孩子抛下你的母亲。”岑刻把声音放低，岑远宁觉得他现在听起来像范姨看的电视剧里那种有钱的老父亲，虚伪又深情。
“但你现在还是告诉我了。”岑远宁说。
“因为，我快死了。”岑刻笑了笑，像在说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所以我想把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你，并不是为了取得谅解，我觉得你有权知道，也有权憎恨我，但是不要恨她。”
“她爱你。”岑刻这样说道，岑远宁可能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爱这个字。
“她爱我，但是没那么爱我，没有比爱那个孩子多，也没有比爱你多。”岑远宁平淡地说出这句话，补充道，“我都知道。”
“如果你要这么想……”岑刻早上刚见他时的那种骄傲神情不见了，反而露出一种苦涩的笑，“我没办法去界定份量，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这么想。我做过很多错事，最错的一件是没有在爱里学到点什么，我那时候以为，爱就是把她栓在身边，和她拥有我们的孩子，就算她是个Alpha。所有的事情算起来，都是我的错，你应该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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