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寒凉,篝火周围的氛围却滚烫。
不在凤京里,也让许多人放下了官宦权贵的架子,胡乱凑着交友。
至于这里面的暗流讲究,潜藏的诸多规矩,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父皇找先生何事?”高琢在炭火上烧着切成薄片的鹿肉,一边问着。
他不愿像别的同辈宗室子弟那样称盛长安为“婶婶”,便唤了“先生”,倒也没什么不合适。
鹿是猎场驯养的,又逢秋日养了膘,肥盛。铁丝蒙上的薄肉片边缘翻卷金黄,油脂滴答进炭火里,燎起明媚的火焰。
盛长安嗅着浓郁的肉香,却没什么胃口。
他惦记着皇帝要给他看的证据。
他从小到大,凤京都没出过几次,见到过的最惨的惨相还是菜市口杀人。
令牌在烈阳下划过一道阴翳弧线,屠刀寒光湛湛斩下,一排大好头颅应声落地,滚出一片血迹淋漓。
那时他不过十二岁,是被府里的下人诓了去。许是阳光太烈,在叫好声一片的时候他只觉得眩晕又恶心。
回府之后他便沉沉地病了一场,见不得半点荤腥,可灶房整治的素粥也总带点荤油味,他吃什么呕什么,一旬下去连床都爬不起。
还是盛长宁去私塾哭求,惊到了谈先生。先生和盛扬大吵一架,强硬地把他接到自己的小宅院,将养了好一阵子,才见好。
从那以后,他看的书上所言流血漂橹、饿殍遍野,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只是读过去。
十几人的死尚那样惨烈血腥,那百人、千人甚至万人呢?狄人屡屡在北疆烧城屠村,又当是什么模样?
谈先生说,你是个好孩子。
而上至天潢贵胄,下至生活在凤京繁华之地的百姓,都是一辈子都见不到那种惨烈景象的。若不是粮价频频上涨,徭役连年加重,北疆之乱,也只是当个故事罢了。
他们不去看,便见不到,便当做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那时盛长安对盛家再无留恋,只想离去,便许愿若有一日高中,必求外放至边远之地,去见一见谈先生所述的黎民苦楚。
好赖为一方土地做些什么,方不负多年苦读,与屡屡藉文字所感。
可真到了长大的时候,他才发觉他连自己一人的命运都左右不能,从来都是被掣肘,被掌控。
挣开了一点束缚之后,才看到还有更大的牢笼等着他,曾经的想法过分天真。
他只是愧疚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先生的期待。
寒山渡一役,他只知魏王高衔带头杀良冒功,皇室和权贵为扯上一块遮羞布,不但不惩治他,还要剿灭知情人,坐实寒山渡是大胜。
那,皇帝要给他看的证据,是什么呢?
他们还能留存什么证据?
三千人,足足三千条性命,便是寒山渡上集中屠灭的只一千,又是怎样惨烈景象?
这天气,真是悲凉得厉害。
高琢还在好奇地看着他,小声提醒着:“我的事先生都知道啦。”
意思是先生也不该隐瞒他。
盛长安让他将肉片翻面,说:“明日登完山下来,我们和瑜儿悄悄出去,下山去玩,皇兄要你们知道一些事。”
“只我和长兄?二哥不去?”高琢敏锐地发现一点不对。
他们三个皇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如果有些事要知道的话,应当一视同仁,真要刨除一个的话,也该是他而非高琼。
高琢看了盛长安一眼,问:“是魏王叔有关的事?”
二皇子高琼与太后亲近,他母家也与高衔背后的派系亲近,再加上一个盛长安,高琢轻易找出答案。
他太聪明,又笃定盛长安和他是一条船上的,猜测得到肯定答案以后,说:“先生放心,若是魏王叔再欺负你,找我便是。”
盛长安定定地看着他的时候,高琢又卖乖讨好,道:“肉好了,先生来吃。”
和他待了几日,少年将利刺与戾气都裹了起来,那双浅色的眼睛实在无害,既不像鹰,也不像狼崽子,而是竭力地在气质上与寻常孩子趋同。
不管是高琢的多变,还是唯独对他的信任,都让盛长安感到害怕,摇摇头推让:“我身子虚,吃不得这么燥的东西,你们吃吧。”
这时高瑜过来,看盛长安目光还有些闪烁,对高琢倒不见外,捞起一片他烤的鹿肉便吃。
高琢在这位救济过他、又心思不纯的长兄面前,就像被驯化了,乖得不行,一口一个“哥哥”把人忽悠的团团转。
盛长安想起头一回见,高琢还没有名字,高瑜也应该是刚接触拉拢他的时候,这孩子还警惕而生疏地喊着皇兄。
这还没过多久,就亲亲热热起来了,高瑜也没觉得不对,还以为自己成功“收服”了他。
小怪物,他想。
若是真没人教导过高琢的话,那他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也过于天赋异禀了些。
又有几个宗室子弟闻着味过来,小孩子天真,总是容易厮混在一起,有些世故也显得稚嫩。
“你们吃吧。”盛长安看得难受,站起来,往人少的地方去了。
走到溪边捧着冷水洗了把脸,盛长安发现倒影里多了个人,溪水窄流,激荡起浪花击石翻涌,令他匿在星与月的灿烂里。
“谢谢。”盛长安并不起身,只半蹲在地上看着水中的影子,道,“长安又欠谢兄一个人情。”
谢随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试图阻拦高衔伤害他的人,知晓他的委屈苦楚,而没有什么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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