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止露馅，第二日卯时，狐二便挣扎着爬起来溜去了静安寺。
时辰太早，寺内香客寥寥，只有扫洒的小和尚在门前晃悠着，趁住持不注意就偷个小懒。
狐二换回真身，百无聊赖倚在寺前一棵杏花树下，瞅着花间几只蝴蝶飞舞嬉戏。
狐二一瞬间玩心起了，静静等候一只蝴蝶儿停驻在一朵皎洁的杏花之上，然后全身肌肉绷紧，瞬间猛兽般跃起，单手摘星取月般向前一伸，将离地六尺的杏花枝打得乱颤。
一树落花雨飘零而下，狐二脚尖一点，轻盈落地，在漫天花落中打开手掌，一只雪白的蝴蝶静静栖在他手心。
狐二倏然一笑，眼里似有万千绚烂星河，璀璨耀眼。
他缓缓抬起手，将蝴蝶高高托起，蝴蝶心领神会的抖了抖翅膀，一下秒跃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翻飞着离开。
狐二的目光紧紧追随这它，瞧它越过万千落花，穿过细碎春光，飞至一人衣衫之上。
那人穿的衣裳极是好看，青白之色的衣袍上用金银丝线绣了一枝杏花，那蝴蝶竟是将它当作了真的。
狐二朝上望去，在满眼落花之中，逐渐看清了来者面容。
然后就像九天十地颠了倒，五感六识翻了滚，万物皆惶惶，唯眼前之人独立。
顾云舒好像长高了，明明上一次看见，还不到他肩，如今远远走来，只觉得身形压人；顾云舒的气势变得凌厉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被阳光投下了阴影，映在脸上显得有些过硬过冷；顾云舒好像更成熟了，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少年时还有些许锋芒，如今却像淬过寒冰一般沉寂内敛。
他曾幻想过许多次同顾云舒重逢的场景，不论哪个场景，都应该是他演练千百次，精巧设计过，确保万无一失的。
而就在今日，他既没有穿体面的衣裳，也不曾好好梳洗奔波人间染的烟尘，就这么清汤寡水的站在一树杏花下，与他魂牵梦绕十年之久的人打了个照面。
顾云舒也确实看见了杏花树下的那个身影，确切的说，从一来到这，他就被那个兴致勃勃抓蝴蝶的身影吸引了目光，牢牢盯着，眼里泛出三千涟漪，却在那人目光袭来之际，归于沉寂。
“陛下，那人便是胡公子。”
狐二这才注意到顾云舒身旁的孙鑫，他局促不安的目光在孙鑫和顾云舒身上来回闪躲，准备了无数的开场白却在这时候通通不适用，一瞬间不知如何开口。
“胡二。”顾云舒吐出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他声音沉沉的，有些沙哑，却咬字清晰，念出名字让人有一种被珍重的感觉。
这一声“胡二”听得狐二灵魂都震了震，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啃噬着自己的皮肤，四肢百骸都有电流窜过。
——或许，他还记得我，还记得那年破庙里死皮赖脸跟着他不走的破落公子。
然而，下一句话，就彻底打破了狐二的期许。
“既已知道朕的身份，为何不跪？”
分明是平常的一句帝王质问，但在狐二听来，却是夹了万年的寒冰和疏离。这样的话，以前的顾云舒是绝对不会对他说的。
“草民莽撞，还请陛下恕罪。”
“——咚”一声，狐二双膝着地，俯身下跪，连带着经年的思慕期许，一齐落地而安。
如今的顾云舒已经为人皇，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的目标——夺回一切，一雪前耻，天下顾姓，永宁昌盛。
那年杏花树下少年的猖狂之言，除去最后一件，他都已实现。唯独生离死别之际的十年之约，他迟了一年。
不过，已经足够好了。
至少看到他平安无事，看到他宏图达至，那么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五年时光，忘了总是惹是生非的自己，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是心中些许遗憾罢了。
狐二想着，自己也该回去了，既然缘尽于此，那就不必再纠缠下去，坏了人妖两族的规矩。
然后顾云舒却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皇帝威严的目光朝身侧的孙鑫一瞥，后者立马心领神会，开口道：“陛下听闻胡公子才学渊博，破卷通经，念治世以文，戡乱为武，今天下太平，特觅治世之贤才，还望公子不吝其能，尽功效君，共创盛世……”
狐二低头听他滔滔不绝的官话，只觉得头昏脑涨狗屁不通。
他从小没读过几卷正经书，还是陪在顾云舒身边的那五年被强行耳闻目染才识得一些人界文字，什么才学渊博，破卷通经，孙鑫这小子为了留住自己还真是什么昧着良心的瞎话都能编的出来。
狐二正想着如何委婉拒绝，顾云舒谈谈的声音从他头顶飘来。
“——你，可愿意？”
不知怎么，狐二从这简单的四个字里面，竟然听出了一丝期待。
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也知道，皇帝怎么会流露出这种不要钱的感情。
那语气分明就是平淡到近乎冷漠，兴许只是自己常年处于期待之中，妄想顾云舒也会有这样的感情罢了。
只是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顾云舒每吐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他心房最柔软之处，令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所有防线都溃不成军。
他猛然抬头，几乎像是拖住救命稻草般死死盯着顾云舒。
“我愿意！”
而然事实证明，不好好听人讲话的后果就是丫根不知道自己要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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