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叶文熙沐浴更衣，换了一身熨帖的衬衫西裤。裕白把青缎马甲递给他，叶文熙穿好系上扣子，对着大穿衣镜问道，“我美丽吗？”
裕白愣了一下又笑着点头，心想他还挺臭美，“二哥本来就够招人爱了。”
叶文熙要去接程子芳回家，不知道该送些什么聊表心意，他要摘些花圃里鲜艳的法国玫瑰，裕白说哪能摘人家的花再送给人家？叶文熙深以为然，只好呈上一个美丽的自己。
叶文熙听了裕白的赞誉之词轻轻一笑，还没笑够，岳伐王急匆匆赶了过来，他喘着粗气抹汗，焦急道，“二爷，出大事了！”
叶文熙不慌不忙把两枚脱胎换骨的袖扣取了出来，仔细戴上，这才看了岳伐王一眼，“别急，慢慢说。”
岳伐王跟在叶文熙身后，屏住粗喘，严肃紧张地说道，“二爷，苏秉死在瞎子岭了！”
叶文熙把那根细长精巧的拐杖挂在了胳膊上，他漫不经心地问，“哪个苏秉？”
岳伐王没敢抬眼看他，“浙江都督家的大公子，苏秉。”
叶文熙愕然盯住岳伐王汗壑纵横的脸，那热意传到了他的后背，气定神闲全然不见，“官府的人！”
岳伐王连忙垂头解释，“二爷，谁知道督军府的公子会过咱们的道儿走买卖。他那队人马浩浩荡荡阔气十足，原以为押运的是什么茶叶丝绸，拦下来一查，五十万的烟土！我想着他敢走咱们的道，那肯定是和驻防处打了照面，我让人去问郑仰山，他说压根没过道登记，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碍着身份我把他给扣了，他娘的这小子作死，自个儿闹着要从山上跳下去，连个推他的人都没有，他活该倒霉跌下去了。”
叶文熙环视左右，没看见裕白，他又看向岳伐王，“这不是小事情，没走漏风声？”
岳伐王说，“没有没有，刚出事我就让人封了山路，我是不怕事儿，但还是得请二爷定夺。”
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任谁也难免眼红。利欲是一鼎芳香四溢的禁 脔，最诱人也最容易招致灾祸。叶文熙深吸了一口气，“把烟土全都交给书琅。”
岳伐王急道，“交给秘书长干什么？押在瞎子岭万无一失！”
叶文熙看向他，“这批烟土一块也不能少，我不是不放心你，你就是手眼通天，有人利欲熏心绝非能管住，鱼龙混杂难免出事。官府的人惹不得，这事得稳住，从长计议。”
岳伐王着急是因为怕叶文熙觉得他见利忘义，自己绝非宵小蟊贼之辈。
叶文熙正准备出发去逸星舞台，裕白风风火火跑进了客厅，吸着鼻子抽泣，愣是抽地说不出话。岳伐王看他不对劲，上去就掐他的人中，“这小子羊癫疯了怎么着？”
裕白猛地挥开他的手，痛哭流涕着字不成句，“二爷……来人……说……三爷……当街杀……人……”
裕白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鼻音，叶文熙却听的一清二楚，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裕白。
叶文熙拄着拐杖快步往前走，大脑一片空白，嘴里喃喃不断，“活腻歪了！真是活腻歪了！”
岳伐王猛地踹了裕白一脚，恨铁不成钢似的骂道，“没出息，他杀人还给你吓哭了！”
裕白膝盖打软跪倒在地，这回破嗓哭喊，“三爷开枪把七宝打死了！七宝死了！”
这晚注定无眠，叶文熙几乎马不停蹄，先在奥租借找了位通译，不间歇地赶去法租界巡捕房，到地方又说人被押回了英租界。来回折腾了好几路，叶文熙才见到叶文锦。
叶文锦被印度大兵强拉硬拽着与七宝分开，涉嫌杀人被关进监狱里。接下来的三个时辰，他先是成了行尸走肉，身上的每一寸都麻木到没有知觉，叫喊、捶打、痛哭、劣骂，他在崩溃边缘接受了七宝被自己杀死的事实。言语不通，看押他的印度大兵对他的一言一行全然不理会，叶文锦缩在墙角无助地喃喃，没有二话，只是“七宝”。
叶文熙几番打点才出现在他面前，叶文锦看见了救命稻草，一块石头落在心潭里，他连滚带爬跑过去抱住叶文熙的腿，嘶哑着声音哭嚎，“文熙，你让他们放我出去，我要见七宝、我要见他……放我出去！”
叶文熙站成一根柱子，一动未动。叶文锦仰起满是血污的面孔，眼中饱含泪水，从未有过的挫败可怜，攥着他的裤缝央求，“文熙……你带我出去……求求你……”
叶文熙则是毫不犹豫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痛恨道，“你莽撞胡闹我能给你善后，你杀人作孽还要我给你积德吗？！我身上捱的、子芳身上捱的、七宝身上捱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你个混蛋造的孽！时至今日都是你咎由自取，求我有什么用！”
叶文锦被他一掌扇倒在煤渣地上，侧脸蹭了一片黢黑，他半死不活地滚了滚，把头扎进了稻草堆里，埋头啜泣，叶文熙的教训他听不进去，仍念着已死之人，“七宝……七宝啊……”
叶文熙的恻隐之心早就泛滥成灾，他拿叶文锦无可奈何，他该恨透这个狼心狗肺的，可谁叫他是叶文锦。
叶文熙蹲在他身旁，轻轻扳过他的肩膀。叶文锦仰躺在草垛里，凄惶涣散的目光落在叶文熙脸上，他闭上双眼，滚落了两行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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