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正斜躺在福宁殿的软榻上，听到我进来，他只是略微动了动手指，示意我过去。我走近跪在他的脚边，膝盖经不得力，只能低头扶着软榻，看见我爹手边放了本翻开的书，一眼瞟过去，“魏武侯浮于西河”，竟是这一段。
有宫人奉了茶上来，放在了榻前小几上，又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我爹一直没有说话，看样子像是又睡着了。寝殿南边的窗户开着，风吹动帷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鼓的像一只帆。
我见他半天没有要醒的意思，而偏偏那几案上又放了几样点心，遂偷偷挪过去挑拣了一番，栗饼没有长庆楼做的好，但黄糕麋还不错，玫瑰饼的馅料腌的太过，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将那股甜腻的味道压下去，正想换宫人来添茶，一抬头才看见我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半睁着眼睛，见我看过来，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又饿了？”
我心说一直都饿着，哪来的“又”，但现在提这些显然不合适，于是说看到这些点心，难免忆起儿时的味道，一时忍不住偷吃几个。
我爹果然笑起来，告诉我，“玫瑰饼不要吃，太甜了。”我张嘴给他看，玫瑰膏的红一定还留在我口中，他大笑着朝后仰去，听见动静的宫人鱼贯进入殿中，有位宫女，样子极其美，跪在地上帮他整理衣襟与袍角，我看着他心情不错的样子，赶紧将怀中揣着的那张单子摸出来递上去。
他接过去时脸上的表情有一丝疑惑，像是忘记了刚才交待我的事情，待展开那张纸粗略扫过，抬眼朝我面上瞅了瞅，这才又低头仔细的看了一遍。
其实那单子上一共也没几个字，我爹却看的很慢，等到他终于看完，将那张撘子叠起来，握在手中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们的意思？”
我老老实实的答道：“掌院给我的。”
于是我爹摇了摇头，他的脸上恢复了一个帝王惯用的那种表情，手在空里挥了挥，宫女们躬身行礼，全部退到了两侧，马上又有一队内侍从殿外进来，我看见刚才陪去去画院的那个，就站在队尾。
听完官家的吩咐，那队内侍上前来，将榻后的沉重的镶金屏风挪开了。看着他们熟练的样子，一切都是安静而训练有素的，应该是经常做这种事情的。
现在我们面前是空旷的后殿，宽阔的殿墙上画着墨色的山峦与高大的松林，松林下乱石嶙峋，而在松林之上，山体巨大的岩石如刀劈斧削，一座凸起的主峰，更高立于云端之上。
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画，这是全然有别于宫中娟秀精致风格的另一种作品，野趣自然，遒劲的老树与粗砺山石都是如此写实，这画面中并没有无尽浩渺的天地，却风骨卓然，使人见之忘俗。
我确实没有想到，在金碧辉煌暖玉生香的福宁殿内，竟藏着这样的一幅壁画，画中空无一人，也无孤舟残亭点缀，一切仿如鸿蒙初开，满目皆是自然。我爹见我看的入神，出声打断，问我可知这画是何人笔墨。
我说，只知道这断不是宫中人画的，但天下之大，再让我猜也不能够了。
我爹点了点头，破天荒的表扬了我一句，眼力尚可。他朝前走了几步，长叹道：“这是苏家后人画的。” “苏家？”我问，“哪个苏家？”
他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如醍醐灌顶般，突然就懂了，是啊，全天下还有哪个苏家，可入官家的法眼。
我爹说：“六月间的时候，听闻苏过入京游历，便派人把他接进了宫。我听说苏过陪在其父身侧二十余载，诗书画皆为上品，尤其善画岩石，而福宁殿修缮之后一直没有做新画，本想让他试试，却不想他一气呵成，画出一幅佳作。”
顿了顿，我爹又说：“其子如此，其父又该是何等的人物。”言语中尽是遗憾之意。
我看着我爹的神情，心下一动，坊间传闻，近日市面上有人重金收购东坡手稿，每篇赏制钱五万文，而当年在颍州桥上所立的东坡碑文更是被卖到了三十万文之巨。如今距离先生离世已有近二十载，更兼十年前那场劫难，先生身后书稿碑文皆被焚毁，其著作也严禁刻印刊发，只是这几年此禁令才慢慢松懈下来。
如今看了，这一切幕后推手必是我爹了，他一生醉心书画，东坡先生乃我大宋一代巨擎，岂有不爱之理。而先生光华岂是那些宵小之徒可以抹杀的？
说到宵小之徒，我突然想起来，今日早朝竟没看见蔡相。
当年蔡相初登其位，便刻下块元祐党人碑，上书先帝元祐年间当政的三百零九人名单，为首的便是东坡先生。碑上圣旨称此三百零九人及其子孙永世不得为官，宗室子女亦不得与此名单上诸臣之后代通婚。哪怕是已有婚约的都要即刻取消。立碑的人想用这种方法将碑上的人永钉于耻辱柱之上，千年万载，赶尽杀绝。却没想到仅仅十几年后，就有人打破了这规矩，这个人还是我爹。
当初同意立碑的是他，将苏过接进宫的人也是他，那夹在中间的蔡相……我爹与我对视了一眼，他似乎看穿了我在想什么，将手里一直捏着的撘子递还我，说：“这名单我看了，你拿走吧。”
拿走？我追问道：“之后呢？”
我爹没再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了一句下去吧，我朝他施礼之后退了出去，出殿再拜时，从缓缓闭合的宫门间，看见他依旧仰头站在那画前，动也未动过。
那撘子揣在我怀中，但我今日已经没劲再去画院跑一趟了，有内官送我一直到右掖门，刚出来就见值房里蹿出个人来，猛扑到我眼前，是成安。
他整张脸扭在一起，怕是又担惊受怕了一天，顾不上在皇城门口，上了就要哭，被我一巴掌拍开了，“哭什么哭，”我说，“我都快饿死了也没像你那样，赶紧走。”
成安抹了把脸，去值房后面喊轿夫，待我座定了才问：“今天又是为什么，拖到这个时候……别的大人可是早都出来了。”
我叹了口气，没说话，就听成安又问：“咱们现在回府？”
我说：“你今日一直守在这里，可看见了孟希哲？”
成安想了想，说：“中午瞅着有个人像是小孟大人，不过离得远没看清，他们一群士子在一处出门走了。”
“一群人？”我说，“可看清是往那边走了？”
成安说：“像是南边？”
我说：“不回府了，去长庆正店。”
成安哭丧着脸看着我，不情不愿的吩咐轿夫调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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