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希哲身上，总有种……怎么说呢？老气横秋的天真感。
比如他此刻虽然看上去四平八稳，端出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面孔，实际上声音已经隐隐发飘。我很满意看到这样的效果，说明孟希哲的脑子还没读书读的傻掉。但其实他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这样掩饰，于是我等他给我倒完茶，才反问他：“是谁告诉我的重要吗？”
他朝后靠去，状似沉着的点了点头，但我知道他已经慌了，他爹和蔡相走的很近，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孟希哲不会想不到。
“虽然官家对外说是暴雨屋漏，要修缮文德殿，所以将那碑早早挪了，我看无非是给自己也给蔡相个台阶下，实际上那碑到底是不是被雷击毁的，蔡相心里清楚，你爹心里怕是也和明镜一般吧。”
孟希哲不说话了，一直盯着我。过一会才犹豫的反驳道：“纵是如此，蔡相也说，那碑虽然挪了，但碑上人名当永记不忘。”
我突然有点佩服老孟大人，正所谓之子莫若父。老孟大人位高权重，却将唯一的儿子塞进翰林院当一个小小的编修，远离前朝，这番设计果然是花了心思的。当然这也不算什么，我今日才意识到，这老狐狸最深谋远虑的一件事，那就是将他儿子送到我身边，当了那么多年的伴读。
我叹了口气，对天真的孟希哲说：“当然是永记不忘了，官家也忘不了，要不然也不会专门将苏过接进宫里画壁画。”
“谁？”孟希哲的反应和我乍然听见这名字时一模一样，但他到底算个正经读书人，很快问我：“小坡先生？”
我冲他点了点头，说：“而且是画在福宁殿，你自己琢磨琢磨。”
孟希哲的脸色变的很难看，艰难的问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
三个月……孟希哲嘴里反复念叨这几个字，缓缓起身站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三个月？我记得今年五月间，茂德帝姬生辰，常理说官家都会去蔡府，今年偏偏没去，说是龙体欠安？”
我没接话，静静看着他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脚下一滞，回望着我说：“我要赶紧回府一趟，你走不走？”
笑话，我饭还没吃呢，走什么走，我也抬头看着他，笑道：“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也不急这一时，我还有事要问你。”
孟希哲满脸都写着归心似箭四个字，但他到底还是坐了下来，凑近了问我：“还有什么事？”
我说：“魏武侯浮于西河，这一段你怎么看？”
孟希哲大概没想到我非要留下他是问这个，意外的有点结巴：“这这这……有什么看不看的？你念书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我扯着他的袖子笑道：“我念书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你不是最清楚？”他白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你还知道笑？”
我说：“当然就是没你学问好，你当我是考你也行，”边说边拿胳膊肘怼他，“你快点说，说完放你走。”
孟希哲朝门口看了眼，想了想才说：“不就是魏武侯和诸大夫在黄河泛舟，魏武侯觉得晋地有表里河山之势，边防险峻，很是得意。马上就有大臣附和他，说魏国如今如此强大，若是再明修政治，魏国可称霸天下，但吴起马上说，此话谬矣……”
我打断他：“我不是叫你给我讲意思，我是想问你……”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直白的说给听他不太好，孟希哲倒是无所谓，他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拿捏住我个什么把柄……于是我换了个提法，问他：“今天我在福宁殿陪我爹说话，他问我对于这段书有何见解，我怕我答的不好，所以问问你。”
“你说官家拿这段书考你？”孟希哲的口气听着对我有些不屑，“这是要考你策论？你怎么说的？”
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编了，“我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从古至今，帝王身边从来都不缺拍马屁的大臣，往往真正有才干的，反而被埋没了……”
孟希哲一脸的莫名其妙：“你就说了这些？官家听完没打发你去大庆殿门口跪上几个时辰？”
我认真地告诉他：“我爹就是听完没说话我才放心不下，所以……标准答案应该是什么。”
孟希哲见我神色凛然，大概是信了，叹气道：“你应该这样说，魏国河西虽有黄河天险，但吴起也说了，君主说这样的话，无疑是危国之言，若有人附和，则是危中之危。古有三苗、夏桀、商纣，建都之地不可谓不险，但因主君无德，皆有灭国之祸。乃是因为君子治世，在德而不在险，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一张嘴果然是儒生的那一套老论调，我不由得有些失望。
许是看到我的表情，孟希哲的话马上拐了个弯，“但我想官家既然专门考你这段，肯定有他的道理，不会这么简单……当然两国争胜，比德肯定靠不住，很有可能大家德行都不怎么样，于是还是要靠地势，但地势再险峻，没有有能力的人经营，同样也是无用，后来吴起被迫离开魏国，魏失河西之地，果然被秦所灭，就是这个道理。”
我回过味来，问他：“你后面说的这段，和我之前说的难道不是一个意思？”
孟希哲涨红了脸，还在嘴硬，“怎么能是一个意思，策论策论，就要分条析理，层层推进，你就答了一句话，怎么和我说的就一样了。”
我懒得和他计较，孟希哲还想开口，就听门上轻轻响了两声，他马上不说话了。
门推开，打头进来的是仙奴，身后跟着两个个穿皂色衣服的小厮，人手一只托盘，送进来几样饭食，盘盏皆是银制，很是精致。
趁仙奴布菜的功夫，孟希哲已经准备走了，他起身将仙奴叫到门外，低声叮嘱了些什么，我被面前的饭菜吸引，也没去管他，过一会孟希哲又从门外闪进来，这次他竟正正经经朝我作了个揖，端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了，这才转身出门。
我懂他的意思，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仙奴自取了琵琶，坐在对面，唱了一曲花遮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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