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希哲不知道的是，那人姓唐名永卿，并非是我哥从行院买来的伶人，而是他的门客。
据说此人祖籍陇西，深谙歧黄之术。几年前官家将医官院内的学校划到国子监门下，广招生员与教授，此人便是在那时来到东京，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最后并未去宫内任职，而是去了京郊安济坊。
这些都是老陈告诉我的，他提到唐永卿时，言语中尽是钦佩之意。他还讲起安济坊所收治的皆是些贫苦病患，宫里拨的钱只能供应基本药物，若是遇到些疑难病症需要贵重药材的，免不了要唐永卿自己掏银子。他每月俸禄比章汝一还要低，几乎全散出去救人了。
就这样芝兰玉树一般的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在这园子里窝上几个月，又是一幅明晃晃别有所图的做派，反而让我想不通。
我回头对孟希哲说：“走吧。”
孟希哲一脸奇怪：“这就走了？你刚才不是说……”
“算了……”我起身越过他朝楼梯口走，孟希哲又不甘心地朝窗外看了眼，才追过来，小心问我：“你是不是脖子疼坐不住？”
我停下来转头看着他，就听孟希哲又说：“你要是没精神就先回去躺着，我帮你把他收拾了。”
“怎么收拾？”我反问他：“几日不见，你如今都能做的了我信王府的主了？”
孟希哲自觉失言，讪笑着摇了摇扇子，“这不是怕你累着……”我没说话，伸出手来，孟希哲见躲不过，长叹了一声，将书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我，我接过来笑道：“承你吉言，我这府里确实该好好整饬了。”
孟希哲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狠狠地摇了几下扇子，说：“你且等着吧，后面有你受的。”
只可惜当时的我满脑子都是唐永卿与这本《尘麈录》，并没有听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我们一前一后下了楼，那小厮本来一脸恓惶地候在门边，一看我下来，马上冲进门里扑通跪在了我脚前。
我反被他吓了一跳，楼梯狭窄，这一闪差点背过去，好在孟希哲在身后扶了我一把。他被我连带着胳膊在楼梯扶手上重重磕了一下，当下就要骂人，只不过这次没敢再越俎代庖，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憋出了一声闷哼。
小厮跪在地上，一开口就是哭腔，求我不要把它打发出府。我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问他：“我记得你是我哥府里过来的？”
那小厮点了点头，没敢抬头看我，一直盯着脚下的方砖，我说：“既然是平王府的人，这次就算了，只是这楼上毕竟是唐公子起居的地方，别再让什么不相干的人上来，坏了府里的规矩。”
小厮忙不迭的点头，孟希哲又在旁边一个劲摇他的扇子，我知道他心里觉得我治下太过宽纵，只不过对我来说，哪怕这府里都漏成筛子了，那也是漏我哥那里去了，总归不会太坏。
我坐在那里细细问了一番唐永卿的日常生活，那小厮倒是老实，该说不该说的，竹筒倒豆子般抖搂了个干净，看来唐大夫在我这里过得挺滋润，每日不是在楼上看书，便是在园子里乱逛，只是不到前院去。近半个月他又迷上钓鱼，自己也不吃，而是命小厮偷偷出府卖到了鱼行里，每日里少说都能卖三四陌钱。
听到这里，孟希哲重重咳了两声，我好笑地回头看他，说：“你看，这爱钱的性子是不是也和老章一模一样？”
孟希哲冲我翻了个白眼，看上去对我的话十分不赞同，那小厮又磕了个头，从怀里摸出绳子系好的钱串，哭丧着说：“小王爷，每日卖了鱼，唐公子便赏小的一些，这些天一共攒了这些钱……”
孟希哲终于忍不住了，冷笑道：“合着你家小王爷好说话，又怎么会为了这么点钱罚你，真是……”真是什么，他还没说，就听见外面小径里有人喊我，很快来人从芦苇丛里转出来，正是老陈，满脸的不痛快，一看到我先说：“早晚得把这草收拾了，我都转几圈了，刚才愣是差点没转出来。”再一看我旁边的孟希哲，奇道：“咦？小孟大人怎么还在这儿？”
孟希哲也是莫名其妙，看了看我才说：“我怎么不能在这了？”
老陈说：“也没什么，就是平王过府来了，急着要见我们王爷，那小孟大人要是不走的话，一起去见见？”孟希哲脸都白了，老陈还在那里讲：“我记得平王最欣赏小孟大人的诗句……”
孟希哲连招呼都顾不上和我打，说是夺门而逃也不为过。
老陈看着他背影啧啧了两声，叹道：“这么多年了，怎么孟公子见了平王还是和老鼠见了猫一样……”再一扭头，像是突然发现地上还有个人：“咦？你跪在这里干什么？”
那小厮马上从地上爬起来了。
我在后宫里长到八岁时，我爹觉得我和几位兄弟到了读书的年纪，于是在我哥的王府里建了学社，我从那时起才终于可以出宫就学。两位老师都是朝中老臣，伴读又都是勋贵之子，我爹知道这俩老头大概镇不住我们，命我哥和太子轮番来看着。
孟希哲从小就是一幅聪明相，加上他爹名声在外，我哥见了总要逗他，不是让他赋诗就是让他对对子，孟希哲苦不堪言，据说有一段时间都起了出家当和尚的念头。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不过也很能说明我哥对孟希哲在精神上的“折磨”到了何种让他难以忍受的地步，但这毕竟已是多年前的旧事，我哥已经许久没见过孟希哲，如今能不能想起来这回事还未可知，倒是老陈，显然是故意的。
老陈自己也承认了，在回去的路上我问他，为何要把小孟吓成那个样子。老陈撇了撇嘴，说：“看他一天天嘴就说个不停，总算有个他怕的人了。”
我按了按怀里藏着的书，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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