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宜摩挲着童迩世的配枪，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好比老鸭煲里刚刚配了泡发的黄山笋尖，一番熬煮刚透出香来。人怎么舍得放走？不过架势要做足，黄鹤宜瞄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二舅，那位眼珠滴溜转的老头似乎有话说。
童迩世退一步，扶起老人的手臂：“二舅，走吧。”低着头眼都没抬，看得黄鹤宜心里头生了一丝丝的不落忍。
从一开始缩手缩脚地旁观到现在，他二舅一番揣测，心里早有了底，如果真的要赶走，哪用得着缠磨到现在，这长官啊由着人揣摩他心思呢，看来不得不站出来，倚老卖老把这事圆过去了：“长官，孩子虽然有点像我外甥，不过我外甥不干些偷鸡摸狗的事。真是我家廿仔，不孝不悌我带回去，好生管教。可他不忠不义，得由长官发落。”一把把童迩世薅到前面：“要是欺君杀头，砍成两节，小老儿我当了衣裳也给他备副板材，绝无怨言。”
童迩世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二舅”段位很高啊，一开始就不认他，利害关系撇得干干净净，连“欺君杀头”都出来了。这么狠心？一抬眼，相比之下，黄鹤宜可就“亲”多了。
黄鹤宜被小副官这一抬眼酥倒了，担惊受怕、无依无靠、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正好搔到他的痒痒肉。那么一个乖巧解闷的小玩意，老老实实趴在他手心里嘀呖婉转，任他翻手为天覆手为地，全心全意地仰仗于他。
“老人家，现在民国了，自由平等，没有欺君杀头啦！”黄鹤宜放软了口气，不知道这老头上道不上道了：“老人家，老人家，我可什么都没说呢！”
“那长官怎么处置他？”二舅还有些不放心，紧追着问。
“我不处置他，他给我立了功，我还要给他-”黄鹤宜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快跪下，快！”二舅压着童迩世的肩膀：“快跪下，谢谢长官，只要给长官好好干，以往的事都不算啥！”童迩世跪下才悟过来，二舅高，是真的高啊，这一跪紧接着黄鹤宜的话茬把“既往不咎”变成现实了。打蛇随棍上，童迩世趁热打铁又是怯生生试探的一眼：“长官，哦，先生，还是让我跟着您吧！”
“起来起来。”黄鹤宜搀起童迩世，“什么时候说赶你走了，瞎胡闹，在你二舅面前丢面子了吧，起来起来，搬个凳子让老人家坐下，有点礼数没有！”
“是！”
二舅算是看出门道了，这不就是富人到穷人家里挑丫头，看上是早看上了，还得先挑点毛病，摆摆臭架子，又逞威又施恩的，既想省钱还想得人意。一入侯门，童迩世即使是他亲外甥，现如今也是豆腐掉到灰堆里-只能吹捧，不能拍打。“我家廿仔年纪小，不懂事，还请长官多多恩典，多多恩典。”
童迩世端着凳子来，被慈爱的二舅拉住：“脸白了，一看就是城里的官老爷，我廿仔从小就机灵，二舅说你早晚有出息，这可不-”
“舅，您拿扫把抽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童迩世小声抱怨，黄鹤宜怎么听不见。
“老的管小的，天经地义。”二舅一点都不尴尬，反而坐下冲黄鹤宜谄媚一笑掏出了烟荷包，烟嘴在咯吱窝下擦擦，含进嘴里。
油腻腻的烟管和廉价的烟草刺眼又刺鼻，二舅别了童迩世一眼，点火啊，童迩世见黄鹤宜透出不耐烦的嘴脸，拽了拽二舅带着油光的衣襟：“二舅，我那有上好的洋烟卷，劲可大了。你且收起来，让你见识见识啥叫好东西。”
“这臭小子！”二舅娴熟的烟袋锅子敲脑壳，童迩世躲得也娴熟。
有这种充满着智慧的街油子言传身教，童迩世耍点小机灵再正常不过，黄鹤宜没什么疑虑了。童迩世的入职成绩不错，一个半路出家的旁听生，算是个不错的人才了。挥挥手：“迩世，给你半天假，带老人家逛逛转转，洗个澡剃个头，添置件像样的衣服。”
二舅从凳子上蹿起来：“哎呀哎呀，我还当犯了事，不要，怎么也得收拾收拾，换身体面的衣裳出来见人啊。”一口呸在凳子上，拉起袖子就擦：“是我腌臜，污了这好物件。”
童迩世看了一眼黄鹤宜的脸色，赶紧拉着二舅出去，回头进去又把凳子挪出室内：“长官，我先带我二舅去，去，清洁一下。”“去吧！”黄鹤宜挥挥手，“等下，你还有钱吗？”
童迩世点头，他的小金库所剩不多，应付个老人还是够的。
“不够就去支，老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黄鹤宜收住了话题，二舅的脑袋又探进来，眼睛满屋子转悠。“去吧！”
“谢谢长官！”二舅终于走了，黄鹤宜把门窗敞了，不然总觉得房间里郁郁积积的不知什么味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童迩世哪点钱满足不了二舅的胃口，刚才一通眼珠子乱转，估计每件东西都被二舅估了价，包括童迩世。
童迩世蹙眉愁自己的钱包，澡堂子要单间，搓背捏脚的伺候。理发店要门口带彩灯的，装潢亮闪闪的。戏园子还没开场，电影院要到晚上才亮起霓虹灯，那就算了，时新点心总要见样挑点包起来吧。既然路过裁缝店了，一辈子的土布衣衫，临踏进棺材了不来套洋服能闭眼吗？
童迩世虽然知道这舅是“亲”的，还是心疼自己的钱袋子。“将军曾制曲，司马屡陪观。本是胡中乐，希君马上弹。”焕然一新的二舅敲打着面前的桌台，等着咖啡。
童迩世猛地抬头看过去，他面前不是刚才那个猥琐贪婪的二舅了。
“在下号钟，奉命帮你把缺漏补上。”一直都没错眼，要不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人能瞬间从地痞变换成教授，二舅，不，号钟，童迩世握住号钟的手，使劲晃了晃，一时没说出什么来。
“还是叫二舅吧！”号钟端起咖啡，伸出一根手指，把另一杯的杯把调到最适合童迩世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舅！”这次叫的是真亲了。
“来的时候我看过你的照片，还是顽小子一个呢，怎么没多久变成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了？”
童迩世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谁让他一开始就把路走窄了呢。旧事休提，号钟是巨大的宝藏，放着他在面前不请教，简直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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