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沙城,军多于民,遭丧之礼不如范阳铺排,于一城之主的离世,别有沉痛在心。
昌黎府门前挑挂八盏素白灯幡,帷堂守灵的是近亲家人,几个家执在默默烧纸。
荣奕郡王粼贞裔守在父亲棺前,神色哀毁。
这半月以来,他每日侍疾父亲床前,亲眼看着强悍的老人一点点衰弱下去,就算对于这个结果有所准备,可当叱咤沙场的老父真的撒手而去,粼贞裔才感觉到空虚和沉重。
那是一种主心骨陡然被抽离的空虚,以及三十万兵马骤然压身的沉重。
重得几乎顶不住。
钦使到来的传报禀进时,粼贞裔正要蒲团上奠烧元宝的郡王妃去内堂歇歇。听见报声,灵堂内所有人都愣了一瞬,军师仇筅甚至向外看了看天色。
少许,一银襕素服,玉莲冠发的男子轻屦入内。
打从粼贞裔知道了圣上遣使的事,心里就一直芥蒂着,疑心皇上是起了提防的意思。恍惚间看见来人,不满刹那全消,只觉他端然姿妙洁白,没有一丝风尘,不像京中来使,却像世外何处逸人。
“郡王爷。”
经仇筅轻声提醒,荣奕郡王回省过神,忙与家人跪迎。“臣粼贞裔代先父,恭迎圣意。”
“郡王请起。澈兢兢怀负宸意,未及见粼老将军一面,转达圣上抚心忧情,恤慰将军报国终生,衷心甚愧。还请郡王节哀。”
穆澈向粼贞裔致哀,拈香祭奠,而后在灵前取出圣旨,郡王、王妃等再度拜倒,听使宣召。
当听到“国朝不可一日无西北,北戍不可一日无粼公”时,粼贞裔只觉酸楚割心,再到“有忠贞之志,无携贰之心”,心头便刺刺地受不住。
他想起了病榻之前与父亲的争执。父亲一生忠直,不许他对朝廷说半个不字——可是,什么叫无携二之心?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怕他们粼家反了,所以一听父王重病,就巴巴地派个人赶过来敲打!
用人疑人,帝王心术。从前父亲长于深宫,为报妇人恩德,守了一辈子疆土;当初他也孤身进京住了五载,名为伴皇子读,实则质子无疑。
现下人没了,这空花哨说给哪个听?接下来又轮着粼家的谁,离乡进京,好叫高居上位者安枕无忧?
读完了旨意,本应郡王接旨谢恩,可这男人怔怔的,被身畔梓棺压得千斤重,冷声吐出一句:“我父忠了一辈子的心,换回的什么?是忌……”
穆澈眼尾轻敛。
“主子!”
仇筅轻呼一声,脸上的惊恐一瞬而过,转为忧切:“主子为了老王爷伤心太过,以致神思恍惚,却也该先接旨意才是。圣上明德,怜恤功臣,范阳府上下皆荫恩不尽!”
荣奕郡王妃昙氏脸色本就苍白,这时一点血色也不剩了,忙向钦使伏身:“请使君见谅,夫君为父王心思哀毁,故而、故而言语颠倒……”
“郡王的心情我如何不解?”
穆澈仍是温润模样,亲自托起荣奕手臂,“粼老将军勋功盖世,澈虽孱湲不才,时时望北感慕。但逝者已矣,边庭大局还有赖郡王,讣告不日传入朝中,想郡王承袭王爵的旨意亦在展指,郡王还须珍重。”
“是……小王失礼了。”粼贞裔对上穆澈的视线,那里面温和宽慰,不藏城府,却令这位北地郡王心神发怯。
他收回眼神领旨,恭谢数语,便请穆澈在府内歇下。
穆澈以为府内治丧,留住不便,但转眼看见郡王妃祈恳的眼神,若是拒绝说不准就要晕去,意识到他如今代表的是圣上,若露疏远,会使人以为,他在意了方才那句有心之言……
“这等,便搅拢郡王了。”
出帷堂外,穆澈一眼看见立在二庭的窈白身影,风领微微,几分孤清。
他眉头浅蹙,走去欲问她怎么站在风口里——忽省悟,那个位置,是个避开灵堂扃门的死角。
明明向外挪一步就能看见他在堂中,却宁可缩身在暗地。
是怕被人看见了,误他的声名。
傻临儿。穆澈轻喟一声,拉起她的手指。“冷吗?”
吉祥摇摇头,没人告诉她在这里要言行留心,可这姑娘无师自通似的,连话也不多说了。
穆澈将手收得紧了些。
詹事将使君一行安排在朔安苑。穆澈与吉祥一室,却碍于主家逢丧分床而睡,吉祥卸下穿戴,在陌生的夜色与风声里,小声向男子道:“要不……我去隔壁的房间吧。”
“哦,姑娘不怕黑吗?”穆澈随心,什么时候向外人做过样子?回话时嘴角似提了提,眼见颠簸一天,又催着吉祥洗漱早歇。
吉祥乖乖听话,穆澈给她掖被角时,她拉住瘦实的手臂,一把长发洒在水银锦的臂弯,“良朝,你是不是不高兴。”
从听见范阳王过世的消息开始,她就直觉这人心情不好,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从表面看不出来。
“我……”
穆澈想说“我没事”,对上水汪汪的眼神,心口熨帖,紧绷的声线松下来,带着淡哑和温溺:
“有一点麻烦……临儿,在明道山我有过犹豫,是否不该把你拖进这趟浑水……但这一路你伴着我,我很高兴,余下的事,你用不着担心。”
吉祥眉心轻抬,有点意外。
穆澈不是会把“麻烦”二字说出口的人,久而久之,也让人错觉他无所不能,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能从容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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