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它只是一团黑色的影子，但小满直觉它在注视着自己，目光沧桑，像穿越了重重的岁月，穿越了生死。
他莫名回想起了和连理对视时的感觉。
不同的是，这目光是有温度和重量的，甚至可以说很熟悉，他努力在沈昼的回忆里搜寻着这种熟悉感，然而这怪物并未与他对峙多久，便消失了。
身后的程立夏突然开口，“它刚刚说话了。”
小满什么也没有听到，便问，“它说了什么？”
“它说：‘你不是他’。”
显然，它已经认出来了小满不是沈昼。
小满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冷静下来分析道：“不管他是怎么认出来的，我认为它并没有伤人的倾向，要不然昨天晚上也不会帮你来救我。”
程立夏默认了他的说法，只是又补充了一句，“下次不要这样了，你挡在我面前也没什么用。”
用程式语言系统翻译过来就是：不要冲动行事，注意安全。
小满摸了摸后脑勺，进门时的火气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打趣道：“嗐，反正我们两个现在半斤八两，都没有灵力，要栽也栽一块儿。”
程立夏冷哼了一声，似乎是为被看轻了而感到不满。
小满一边熟练地给他缠上绷带，一边说道：“既然你已经到这里两个月了，应该早就知道猎月会和特调部不存在了吧？”
“嗯，连锁反应，是我们的消失所造成的。”
小满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是最坏的可能。
程立夏这个名字，和陈小满一样，都被抹去了，所以之前的猜想被推翻，当下的时间线并不存在另一个程立夏，他们是真正地孤军作战。
但他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嬉笑道：“你就不说了，我就是没想到，原来我的影响也这么大。”
程立夏内心纠结了一瞬，还是决定不要告诉小满其他的异样了。
因为坏掉而被晾在一盘的罗盘上，并不是熟知的六十四卦六爻吉凶。
除去东南西北四象之外，位居中央的螣蛇和勾陈只剩下了螣蛇。
也就是说，他所失去的只是程立夏这个代号而已，而小满消失得十分彻底，连神格都不复存在。眼下的情形，要是从前的螣蛇，定会欣喜若狂，这可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
只要勾陈消失，便不用委曲求全与他齐名。
但他现在开心不起来，只有满心的焦虑。
小满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沉默着不接话，误以为是触及了伤心事。于是双手托住他的脸，扳过来正对着自己，认真地说道：“虽然现在猎月会没了，只能当个临时工替身，但作为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由于太突然，程立夏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地看着小满。
他长着一双英气桀骜的眉，眉峰上挑，眼尾却稍稍忧郁地下垂，因此当他垂着眼的时候便散发着邪气而阴鹜的气质。但现在，他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人，眉眼间又有点傻乎乎的天真。
然而天真只在他的脸上稍纵即逝，下一秒就皱眉拍掉了小满的手。
这货还真好意思说，明明以前的事都完全没想起来，就敢说要一直记得自己。
“谁稀罕...”
......
隔壁房间里，江怀瑾身上的水珠还未擦干，窗外吹进来的风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吸了吸鼻子。
坐在窗前认真描画面具的障子听到了动静，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去关窗。
将散发着桃花清香的穿堂风锁在了门外，只剩瓷杯中淡淡的酒香还在室内萦绕。
他曾听人说过，人世间沧海桑田，日新月异，每一年的酒都有不同滋味，但这风，总是千年前、万年前的那一缕。
风自然是无色无味的，只是因为吹开了庭院里的桃花，才沾染上香气。
很久以前，庭院里并没有现在的阁楼，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古朴的小祠堂。里面摆放了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桌椅，大约有二十来个孩子，每天准时正襟危坐在讲台下。年纪小的手才刚够得到桌子，年纪大一些的也不过是半大孩子。
台前站着一个面相温和的男人，他拿着书卷，吟诵道，“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孩童们对这些奇花异草十分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皆是聚精会神，没人注意到侧门探出来的一个小脑袋。
那是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孩童，他并不走进祠堂，只站在门口津津有味地旁听。
没错，他也只能“听”了，因为这个孩子有些特别，粉雕玉琢的脸上长着一双大眼睛，但这眼睛里却是一片白——他天生就没有瞳仁，若是进了课堂，定会骇到其他孩子。
教书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卷，瞟了一眼侧门，温声说道，“时候不早了，今天的课便到这里罢，近日有邪祟在山中作怪，国师正准备请求高人来相助。你们即刻回家，莫要在外逗留。”孩子们齐声答道，“是，先生。”
门外的孩童便悄然退了出去，他拄着一根粗树枝做的手杖，边摸索边走到院子里的桃树后，垂下眼安静伫立。
放学的孩子们走出祠堂，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说笑着，嬉闹着，谁也没有注意到桃树下那个孤零零的小小身影。
待到他们都出了院子，先生走过来摸了摸孩童的头，“苦了你了。”没有瞳仁的孩童轻轻摇头，“不苦，先生课上讲的东西好生有趣。”
他是先生在山上捡来的弃婴，见他天生残疾目不能视，心生恻隐，便将他留在身边抚养。巫咸国盛行巫术，国民以成为巫师为荣，每个出生的小孩子都会由当地的老巫师鉴定天赋，先生也抱着侥幸带了他去，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此子天生无瞳，无缘习巫”的结论。
先生让孩童坐在桃树下的小石桌边，回头去酒窖拿了壶酒放在桌上，这是他自制的桃花酿，清香甘甜，回味无穷。他不善品茶，倒是独爱酿酒。
可惜却少了下酒的点心，他便吩咐道：“我再去买些糕点过来，今天课上的内容你要是不明白，一会儿我们好好讨论一番，切忌偷喝。”
那孩子便乖乖地等，可几柱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先生也没回来。
“或许是路上碰到了熟人，寒暄忘了时间。”他想着，随手拿起地上的树枝，画起了今天课上听到的奇花异草，由于根本就看不见，画出来的只是横七竖八的鬼画符。
突然，一个陌生的男声在他头顶响起：“小孩，你在画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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