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适的强行对峙没有保持多久，秦厉不以为意地笑出一道眼尾浅纹。因为不常笑的缘故，秦厉到了这个年纪，脸上的皱纹依然不很明显，棱角分明的颧骨也冲淡了细纹的存在感，皮肤被艾敬轩逼迫保养数载，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是精悍的年轻模样，说是三十几岁，也有人信。
“你倒是比你父亲细心，也多好几个心眼。你瞧，就因此我才对你喜欢不来。”秦厉放下手中空转了好几周的酒杯，无端一声悠长叹息。艾喆不作回答，只低声一笑，并不在意其中包含的好几层深意。
“说吧，你母亲跟你说什么了，至于这样困扰你？”秦厉不多绕弯子，想早些开始对话以便能够尽早结束，便显得不那么耐烦：“总放不下那些陈年旧事不是什么好事。”
大约没料到他把话说得这样直白，言下之意将母子两个人一并带过去了。艾喆木然怔愣在原地，想从秦厉坦然的神情中多挖掘些他暂时看不明白的深意。
毫无破绽。他这样想着，丧气地开口：“没说什么要紧的事。”艾喆一顿，手也不由自主去碰杯子，半路似觉不妥又生硬收回来：“只是我自己许多事想不明白。”
“这是实话？”秦厉直起身，敏锐地注意到艾喆开始发抖，原先松懈懒散的深情蓦然收紧。艾喆像没听见，喃喃自语，透着点儿自嘲：“我脑子乱得很，因为她的病，也因为自己。又总想起姜淮。当时她对于我和姜淮的事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让我没法不联想。至于别的，非说要有，大概是我跟她很相似，许多地方，都很相似。这让我更加频繁地感到绝望。”
“相似？”秦厉本想追问更多，但见他情绪不稳，怕他积蓄已久的抑郁情绪爆发，将许多疑问压缩成了试探的两个字。
“秦叔叔，你为什么把我爸爸抢过来？既然决定要抢，为什么又等到那么久？这不像你的行事作风。”
这是艾喆第一次主动这样称呼秦厉，饶是他铁打心肠，也暖融融软了一下，还在关心的另一件事，马上变得不那么紧要了。他放缓了耐心解释：“这不难理解，既然是真心，当然要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若不想跟我，强求来也不会有我想要的结果。你母亲…”秦厉欲言又止，似乎没把握接下来的话是否会对艾喆造成伤害。
“当年，我妈妈为什么要把我爸爸送到你床上？真的是为了钱吗？”
“名利是其一。主因是她背叛你父亲在先，大约寝食难安，便想让他同样的方式背叛自己，以达到心理平衡。我因此确信你母亲早不已不爱你父亲，并且完全不会顾忌你父亲的想法，才决心出手。”
“所以我妈妈真的…”艾喆半颔额首，错语追问。
“小轩总不忍心拆穿她，也不愿意相信她会婚内跟别人暧昧不明。”秦厉掏出一支烟，在手里把玩几番，似乎想起什么，犹豫片刻后又放回口袋里。他拧着眉杳然直视艾喆：“寥羽茜就不一样了。她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很懂得如何控制小轩。只可惜她遇到了我，还敢设计那样的把戏把小轩那个傻瓜送到我手上。我自然没有拒收的道理。艺术家再精明，也不会逃得过奸商的筹谋，不是吗？”这话听着像自嘲，却是十足的蔑视。
“你以为我手底下的助理能蠢到不小心走漏我想隐瞒的真相吗？寥羽茜不敢曝光的事，就以为我也不敢。”秦厉笑得坦荡，丝毫不掩讥诮：“至于她种种作为的原因。对于寥羽茜来说，小轩不过就是一个合适的样品，符合她心里的原型，可以用来完成她对’一生相守’的偏执追求。这就像乔布斯苛责他的产品一样，是她对’爱’的终极追求，就算感情早就残破不堪，漏洞百出，她也要想办法圆满回来，死守住。这也导致一旦失败，对她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寥羽茜当年能逼迫你父亲跟她结婚，是用了一份假孕证明。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份所谓追求’纯粹’的极端，我甚至会怀疑你是不是小轩的孩子。我不否认她对你父亲有好感，但不能保证她的所谓真心有多少。至于逼婚，都是出于某种难以理解的 ‘坚守’，处女之身也好，情窦初开也罢，她有她的一套解释。无非桃李年华、三生执手一类陈词烂调，我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秦厉停顿下来，再次看向艾喆，试图看出对方的情绪：“不过，你母亲早年的经历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这种极端主义心理也不能全怪她。我曾劝过你母亲接受心理治疗，当然对方坚决地拒绝了。”
“所以，你跟她并不相似。你那股执拗劲更像你爸爸，是温和的。”沉默许久，秦厉幽然道。和刚才的十拿九稳不同，这句话听上去像安慰，难得带着些许扭捏。艾喆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微妙，仍旧低头不语。
悠长平淡的叙述终于停了下来。艾喆双手抚面，弓着背蜷在沙发里。视线内漆黑一团，几道微弱的红光透过指缝渗进来，不至于使目光过分清冷。
他想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懦弱无能的父亲，幸福到遭人嫉妒的美满家庭，全都只像一个荒唐的行为艺术实验。无限的荒谬感油然而生，顺着冰凉的血液生出霉菌，在喉咙口噎得人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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