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白天曲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失眠。
他想起了中午喝的那杯酒。
有一句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话叫作“未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那么对于爱酒之人，这句话可以写作“未被一瓶酒感动流泪者不足以称酒鬼”。
白天曲绝对不是个易被感动的人，却仍有那么一、两次经历。
第一次也是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喝83年的玛歌，还是他刚刚开始喝葡萄酒不久，开瓶时香气寡淡而普通令人失望，在酒杯中放置一个多小时后，方逐渐展露真容。果香经过时间的提炼愈加浓缩，干枯玫瑰花瓣、香料、紫罗兰的优雅感层层递进，苔藓、蘑菇、皮革的三级香气初露头角。
香气、口感、余味极致平衡。
与其说是酒，不如说那是一瓶封存了三十多年的时光，唤醒的不是暮年老妪，却只是个刚刚二八芳华的姑娘。
时间的魔法让人热泪盈眶。
就像那杯小邺酒，倒进杯子之初仍然封存在陈味里，像笼着一层雾，却在某个时刻雾气倏地散去，满室飘香。
白天曲之前一直片面地觉得，白酒因为高酒精度必定损失其香，是以很多白酒在他闻起来除了酒味之外再无其他。但现在他才知道，其实不是的，至少这一杯不是，他闻到了几乎可以用复杂来形容的香气，粮食的清甜、酵母的温暖、水梨罐头，还有太妃糖、可可等陈年赋予的味道。
经过光阴的打磨，无论香气还是口感都褪去棱角，变得内敛圆融，让人恍惚间能听到漫长年月里酒液和时间的浓情蜜意。
但又绝不是毫无锋芒。
作为清香型白酒的翘楚，汾酒通常被人赞美“入口绵落口甜”，那么小邺酒则是“入口更绵落口更甜”。
初进口，寡淡、绵甜与复杂香气极不相称的口感令人大失所望，但就在你以为不过如此的瞬间，酒液落喉，像一把宝刀骤然开光。浑厚的酒体、极高的酒精度带来的甜度、还有如此甘甜也压不住地灼热感在舌后部以及喉头迸发，各种几秒钟前闻到的香气在口腔中蒸腾出极尽浓缩的口感，简直像打开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最妙的是，你正准备拍掌叫好，随着酒液入喉一切却戛然而止，只留下谷物悠长的余味似还残存刚才的流光。
白天曲喝完后第一句话问的是：“有大邺酒吗？我能也喝喝看吗？”
“喝那个干啥？”张梦德满脸嫌弃，出去从犄角旮旯的地方翻出来一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大邺酒，随便拿袖子擦了擦灰，撇嘴道：“不知道哪年别人来拜年送的，忘记卖给对面换钱了。”
白天曲：“……”
其实他只是好奇而已，小邺酒已经这个品质，那么比小邺酒价格更高、更受欢迎的大邺酒会是怎样？
结果，怎么说呢，有点令人失望，大邺酒不是不好，只是珠玉在前，所以总是少了那么点味道。
放下杯子，沉默片刻后他问：“那么多人舌头都中蛊了吗？”
“你觉得你喝到的是什么味道，说说看，”张梦德把烟杆别到后腰皮带，“我听你爸说你很喜欢喝那个什么，红酒是吧？”
听着白天曲的描述，张梦德眼里连连闪光，激动过后，眉目间却渐渐变成惆怅。
“果然是大学生，像我们这种大老粗就说不出这么多门道，”张梦德叹了一声，“但是，你觉得小邺酒更好，是因为你会喝酒。”
看到白天曲疑惑的眼神，张梦德继续道：“小邺酒中老酒比例可以说是所有酒中最高，有一个专门的词经常用来形容它的香味，叫陈糟香，但这陈糟香一般总伴随很浓的酒糟、酒曲味，不怎么喝酒、不会喝酒的人会讨厌它。”
白天曲顿了一秒，继而恍然大悟。
他以前喝葡萄酒认识一个喜欢老酒的朋友，朋友圈里经常看他吆喝组老年份酒局，但十之能成一。无他，老酒其实有些曲高和寡，除了价格高以外，还需要喝的人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品鉴能力，才能在经历磨人的等待后，从不可避免的氧化带来的陈味中，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吉光片羽。
更严苛的是，它不仅要求你，还要求和你喝的人具备同样的品鉴素养。否则想象一下，聚会的时候，觥筹交错酒意正酣你却说开瓶不久还要再等两小时，别人肯定以为你脑子有坑。
总而言之，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东西。
所以像白天曲这种不爱过脑子又怕麻烦的人，就更偏爱简单易饮又略带一点复杂度的酒，推及小邺酒，亦如此。
“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小邺酒初始度数很高，差不多六十度，其他酒可以通过加纯水降度，虽然会损失一部分口感但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但是小邺酒不行，一加水这酒就废了，不仅变浑，还会变酸。”语罢张梦德无奈摇头，“现在，谁还喝这么高的酒，农村的老大爷都知道喝低度酒养身！”
他们家的酒厂多年半死不活，白天曲一直以为是管理有问题，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深层次的原因。说实话，他觉得他们家的人有点二，人人都知道大邺酒好卖，偏偏他们逆市场而行。
看吧，现在人家隔壁成了知名五百强，自己这摊，眼看要垮。
进入沉睡前一秒，白天曲还在心里不断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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