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娘头磕在地上，没有起身。
岑婴终于站直了身体，看着成王。岑婴回来这么些个月，父子两还没有好好地在私下说话，几次对峙都发生在议政大殿上，那时成王身穿冕服，高高在上，岑婴跪在地上，是人子更是人臣。成王惯于睥睨天下，连看儿子也带几分不屑，从未正视过，直到此时，他如松柏般立在面前，方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已经这样高了。
甚至都被压了半个头。
岑婴的目光沉寂了许多，他看着已经发带霜雪的父亲，嘴边扯起了一个嘲讽的笑，道：“我以为的王，自然是这王土上的天，但天是为了王臣遮风挡雨，若专以至高无上的王权去欺压王臣，又何以称天，与裹脚的淤泥有什么区别？上位者的高傲无需通过碾死谁去维持，总将恐吓挂在嘴边，也不过是暴露你的心虚害怕。”
他说得平静，可每个字都在犯上，成王一字一顿，压着嗓子从喉咙处破出怒火：“倒是敢和寡人如此说话了，你又知道什么，寡人连年在外征战，为成国开疆拓土，寡人毕生所为，先辈中也是少有，你不思进取，倒也眼高手低了。”
父子两人怒目而视，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重的不屑，他们确然没有意识到这不屑是建立在年少岁月之中，父亲缺失下的隔阂，纵然身在同一纬度，仿佛还能彼此对话，可心早已天差地别，思维无高无低，却有远有近。
但比起这更为可笑的是，他们二人皆无人所觉，仍然在进行自以为是的对话，笨拙地要放狠话，要让对方识错。
“你既如此圣明，前朝百官也不必日日争个头破血流，单为卫国要和要打都能吵到如今，五十年前，成国又何时没有打的底气了？”岑婴嘴边噙着冷笑，忤逆道，“这便是你虚张声势的理由？”
“逆子！”成王怒目圆睁，往日南征北战的君王染了风霜，威风里也掺进了几分无力，使得冷风抽缠如丝起来，“你！你！”
终究未有下文，一败涂地。可被戳中痛处，到底不甘心，又要维持那在太子面前如纸般薄脆的威严，抬手便是个巴掌，声音清脆响亮，岑婴生受了，却笑得更加猖狂。
“成国会国力旺盛，鼎力东方，可惜，你看不到了。”他回身，弯腰抱起了昏迷的慕枳，身上搭着件描金黑底的披风，将她的脸遮了起来，女孩柔弱无骨的手无力地垂落。
就是这只手，方让在场的人恍然，原来方才牵扯争吵了许久，起因只是一个女孩的生死。
成王拦住了岑婴：“你要去何处？”
岑婴道：“我在外头买了府邸，带她去那里，安全些。”
成王咬牙切齿：“成国不是只能有你一个太子！”
“成国也不会只有你一个王。”岑婴并不甘拜下风，回道，“我会从你手里把王位夺来的。”
他大踏步地往外走，掀起垂落的披风一角，像是谁伸出的挽留臂膀，本来将头嗑在地上仿佛消失了的姿娘猛然抬头，匆忙和成王行礼，踉跄追了出去，喊他，岑婴脚步未停。
丛姨听到了，也冲了出来，两道声音苍老与年轻相交，叠在一处，终于让岑婴停住了脚步。
丛姨拧着帕子，满脸担忧地道：“太子以后还会回明义殿吗？”
姿娘泪眼盈盈地望着他，眼里含着祈盼，但岑婴缓慢而坚决地摇了头，他又道：“若丛姨在宫中住得不自由，也可另买府邸住，不必总陪着我。”
姿娘的泪水就落了下来：“我并不想背叛太子……”
“你只是在王上和我之间，选择了王上罢了。”岑婴终究没有再撂其他的重话，他抬眼，瞥着隐在殿后的成王，扭头便走了。
徒留姿娘揪着丛姨的袖子，哭成个泪人：“我方才也没有再下手，王上和太子之间，我终究选的是他，可他还是误会了。”
*
成国有规矩，立太子是要立开府邸，但岑婴情况特殊，终究没有这个待遇，之前也懒得计较，就含含糊糊地在明义殿里混着，首次动了另开府邸的念头还是在变猫后，却没料到真要搬进去，还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他小心翼翼地掖好披风，将慕枳搂在怀里，特意吩咐了马车走得缓慢，等到了府邸之时，他早先请的慕荆已经到了，随身还带着一个老医正。
那老医正是个江湖郎中，却是个有本事的，原先在当地也极有名气，后来为了一腔热血，投了军，与岑婴有过命的交情，后战事稍平，他又四处游历，此番能寻见他，全是机缘。
老医正混迹江湖，多少奇巧的毒都见过，眉毛上下一打结，岑婴便知关窍，道：“只要能医好人，但说无妨。”
那医正方才道：“毒倒是好解，只是这毒都能拖延至此，医正院里的学究怕是许久不曾温习功课了。”
这话恰到好处，岑婴明白了，慕荆也明白了。他左右打量着这临时买下的宅子，叹了口气，将岑婴叫到了耳房，道：“事已至此，总要太子拿出个章程来，若还日日如之前般随意放荡，不仅连太子之位都守不住，这江山也要易主了，到时莫说是小女的命，便是太子的性命也保不住。”
岑婴眸色一暗：“我知道。”
慕荆摇头道：“不，太子不知道。今日朝中连上三份折子参我，王上借此将我训诫一次，减了三月的俸禄。”他低下声道，“王上已经不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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