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儿女越有出息，父母越感荣光，这话到寥羽茜这里却像是反的。往年艾喆不温不火地挂在圈子边缘，逢年过节还能见上母亲几面，近年来，这位母亲对儿子的热忱越发淡漠。
其中缘由原先他以为自己很明白，现下倒是越来越迷惘了。她从不主动约见艾喆。好在艾喆已经成年，法院没有强制她探望儿子的道理。去年，廖羽茜总是忙于工作，只见了艾喆一面，半道还被公司事务打搅，晚餐凉透了没来得及吃完。
即便她被查出肝癌，在和艾喆的电话里语气依旧冷冰冰的，并且拒绝他以任何理由探视。算来从得知母亲重病，到现在已经半年有余，应该是晚期了吧。
听闻秦厉的话，艾喆手里的筷子一顿，空碰到躺在餐盘旁边备用的叉子上，没落下声响。艾敬轩也停下动作，扯下一块湿布巾，担心地看向艾喆：“小喆，你要是…”
“知道了，我晚些时候过去。”艾喆放下筷子，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一会儿要先回趟公司，这次出外景时间长，积压了些事情要处理。”
这一番话说不上是解释给谁听。
“你妈妈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过去的时候多照顾些她的情绪。”艾敬轩掩不住犹疑的神色，沉沉叹了口气才显得郑重些：“她这次见你，恐怕是想把名下几家公司转给你。你看…”秦厉清咳一声打断，艾敬轩不耐烦白了他一眼，意在说明自己有分寸：“你看你怎么打算，如果需要的话你秦爸爸都能帮着处理，不用你费心。主要是你妈妈现在情况不大好，最好不要忤逆她的意思。”
许久，艾喆冷笑一声，用餐布擦拭嘴角，礼貌性地回了一句：“知道了。谢谢秦先生。”
“咳咳——” 艾敬轩适时示意，艾喆无奈再次扶额改口：“谢谢秦叔叔。”
“恐怕”两个字在秦厉的授意下说出来，跟确凿无疑没两样。
越接近真相，他越相信寥羽茜做得出这样的事。他只能妥协承认，这世上确实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就像必须承认姜淮业已离去的事实。这是两年光景教会他的道理，被动接受已经越发容易。
尤其当婚姻破碎之后，对于寥羽茜来说，他的功用怕只是一个带着她血缘的工具，如果还能想到更佳人选就不会用他。
肿瘤科病房内黯然无声，生命的流逝轻易得如同微风拂尘，不需要耗费大力气就能抽干人的精血，只留下面色苍白的骨瘦如柴。
隔着窗口玻璃看进去，寥羽茜头上裹着白色的方巾，生命都只用冰冷的管线维系。床头滴答的药液只剩下一半，软塑的药袋子仿佛毁损的肝脏，越发干瘪无神。护工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为寥羽茜擦拭身体，间或附耳与她确认什么，只得到点头或摇头的回应。
她原本就是这副弱小的模样吗？在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乌黑长发、神采飞扬，带着宁折不弯的倔强笑意，把他抱在怀里时，也踩着几厘米的高跟鞋。
该说些什么？他推门的那刻还在考虑这个问题。
“妈妈。”
寥羽茜闻声徐徐扭转过头，似乎在尽力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转瞬即逝。艾喆看到了，他母亲孤傲的自尊支撑下最不想示人的模样。
寥羽茜扶着床塌在护工的帮助下勉强靠做在床头，背后松软的枕头陷下去不明显的凹痕，轻而易举支撑起了这副瘦削的骨架。艾喆要伸手去扶，被病人摆手制止了。
“坐。”女人的声音沙哑不清，婉转的歌喉被病魔摧残得失去了原貌，像勉强钉合的枯木，干瘪而脆弱。寥羽茜说的没错，临近死亡时的溃烂萎缩，远没有生若夏花的灿烂更令人欣喜。
他拘谨地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迟疑着要不要去握住落在床单上的手。那只手背上因为多次药物注射，留下许多斑点的孔痕。护工交代他几个基本注意事项，留下母子两个出门了。
除了机器运作的提示音，耳畔就只有被氧气面罩阻隔的粗重呼吸。寥羽茜似乎没打算阻断迟来的尴尬温情，凝起浑浊的眼眸，久久落在艾喆身上。
“你跟他长得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妈妈。”艾喆不知该回什么，干巴巴又叫了一声。
“艾喆。” 寥羽茜气息不稳，说话也比平时慢下许多，只喊出他的名字就耗费了多半精力似的。
“我在。”他终于握住了母亲的手。冰凉的皮肤，褶皱的血管，精心修剪的指甲，饱满的玫红指甲油，总有一种难言的违和感。女人挣了挣，很快放弃了：“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后悔，我在这世上还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艾喆埋头不语，似乎极力克制某种亟待爆发的情绪：“爸爸和秦叔叔。你恨他们吗？”
“谈不上恨。” 似乎对这个称呼感到惊讶，寥羽茜定定看着艾喆深埋的发顶，淡然地说：“没有人是错的。”
“那你恨我吗？”艾喆扣住女人的手，好像那是寒冷冰窟里唯一的热源：“为什么从当年之后，你总不愿见我？”
他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了。指尖越来越冰冷，后颈吹进凉风，顺着毛孔钻进皮肤里，冰凉刺骨。
寥羽茜把头别过去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最后的孤独时光里，这盏吊灯成为了她唯一能欣赏到的艺术品。她厌倦了这样等待死亡的到来，没什么事情能引起她的兴趣，只想快些打发：“我不恨你，但你有很多不该存在的理由。因为你的存在总提醒我，我是爱他的。爱一个人是很痛苦的，无论以何种形式保存，都不免被它毁掉。看看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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